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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山记忆:一个人的地方志(节选,含自序)——文/高思全

自序


本人姓高,名思全。初名思泉。幼时不知天高地厚,曾取“春笋”“群飞”诸名以自励、自勉、自娱。父亲说,人不管叫啥名,别忘了家乡和根。


我的根在哪,蓼东平原安阳山;我的家在哪,安阳山下泉河铺。安阳山坐落在河南固始县的蓼东平原与安徽霍邱县之间,自东南方向的安丰,向西北方向延伸,止于阳泉,起起伏伏,蜿蜒百里,气象万千。


固始为古蓼国,西汉先后于此置县,其中就有安丰、阳泉二县。汉代人取了二县首字,为一座山命名,就是安阳山。此名沿用至今,当地人简称为安山。我也喜欢叫它安山,会联想到安稳、安妥、安心、安好。安山不高而引人注目,峰嶂不险则叠错有致,风景优美,环境宜人。安山下有许多古老的村庄,如同一群孩子躺在母亲的怀里。其中有一个王店村,我就出生在那里。


王店村隶属泉河铺,父亲给我取名“思泉”,意思再明白不过了。后来我又揣摩,这名字可能还一语双关呢。所“思”之“泉”,不仅是包含了家乡地理意义的“泉河铺”,也有“饮水思源,涌泉相报”的精神隐喻在里面。换言之,山川化育,大地恩泽,人不单是不能忘本,还要知道感恩和回报。父亲真是用心良苦。


上学后,老师却把我名字改为“思全”,不知何意;反正一个名字吧,也从未细究。其间,友人送我八字条幅:思接千载,视通万里。他是借我名字以古人言给我鼓励与祝愿,仿佛这就把个凡人的俗名变得有趣高雅起来。他却不知道,这个名字对我“为害不浅”。勤于思,常常止于思,而无行动和结果;追求全,为了“全”,什么书都读,各类学科都涉及,都不精,更不专,直至年届寿登,终究一无所成。


父兄都是农民,我是当时家中唯一的读书人。从私塾到大学,读了16年书,一路顺风,没有磕绊,就像是我生下地,就负有使命,要成为高家的一个读书人。小学时扛过红缨枪,在村头站岗放哨;大学读书时修过铁路;1958年大炼钢铁时,由司炉长转任运输大队长。青春勃发,斗志昂扬,那是“激情燃烧”的岁月,是“火红”的年代。


上天赐我贤妻张振华,信阳市人,河南大学历史系毕业。城市姑娘,大家闺秀,却不嫌弃我这个山人、乡下人。和我一起回安阳山我老家小村,陌生的孩子们爱听她唱歌说故事。公婆夸她,乡下的老年人说高家上辈子积了德,娶了个好媳妇。多年来她集模范教师、优秀班主任、贤妻良母于一身,跟着我一辈子受穷受苦。两双儿女,个个孝顺,都是单位那架机器上不锈的螺丝钉。长子高原,青岛潜艇学院毕业。2003年刚刚40岁,副师级的任职命令即将宣布,不幸因公殉职。这就是震惊中外的361号潜艇事件。舰上的70名官兵全部遇难。美、俄总统先后发来唁电,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了部分牺牲者的家属和亲人。


我向以合格教师自命,备课讲课从来认真,课堂上开头的几句话,我总是精心准备。几句课前导语,往往有满座皆惊的奇效。几十年过去了,讲课内容竟能让学生牢记不忘。一次偶遇几位当年的学生,其中一个还能把30多年前我所讲的内容背给我听,在场的人无不称奇。


一生碌碌,突然老之将至,闲了下来,就翻出许多岁月的往事。乡思如泉,乡心如初,乡情如故,乡音未改,一点点叙述下来,遂成《安山记忆》小书一册。所记地理风物,过往人事,故乡故土,民间传奇,皆非正史、信史,也无考据、考证,是谓我一个人的地方志。


文字单薄,无以报桑梓养育之恩,但它说明我未敢忘记父亲的话。当然,在我这个年岁,已不能身体力行回到老家,回到安阳山、泉河铺、王店村。就像人回不到从前。那么只有记忆和文字了,穿越时空,在一次次重现的少年时光里,寻找生命最初的源头,努力追回时间中的流年碎影,流水落英,流光溢彩。这大约就是人们讲的精神还乡、纸上还乡吧。


人从哪里来,终究还要回到哪里去,就像鱼与水,种子之于泥土,及至生与死,不同的仅仅是方式吧。形而上,也许还有意义,包括我写下的这些文字。


茶庵子


茶庵子在安阳山的南坡下,是农村的小集镇,在豫皖交界。镇中间的一座小桥,一肩担两省,一头是安徽的霍丘,一头是河南的固始。如果不在雨季,桥下并没有水,人们不经过这桥,也可以于两省间自由往来。集镇仅有几十户人家,市面并不繁华,然而它却很有名气。


茶庵子出了个岳岐山,人称岳葫芦子,他就在小集镇附近的一个村子里,给地主当长工,上世纪40年代,乱世出英雄,他成了名震豫皖边界的土匪武装首领。茶庵子后面,即安阳山之北,就是李家圩子。李家圩子是解放前大地主、国大代表李梦庚的私家庄园,并与四川大地主刘文彩、山东大地主牟二黑、河南大地主康百万的庄园并称中国“四大地主庄园”。若论其规模,当列四大庄园之首。在茶庵子与李家圩子之间,如果不是几座绿色小丘陵阻隔,则可举目相望。安阳山下的茶庵子、岳葫芦子、李家圩子,这“三子”聚焦到一处又相互作用,使得这小集镇闻名遐迩,风靡天下。


李家圩子的庄园建设,可追溯到清代咸丰年间。那时清廷武显将军李培才的三个儿子,来到安阳山下,经过一番谋划,决定在这里建一座私家庄宅。然后经过了长达10年的营建,到了1866年,具有徽派建筑风格的一片江南园林式李家大宅落成,后世称其为李家圩子。安阳山南的人,譬如泉河、王店、茶庵子一带,亦称其为李北圩子。庄园占地70余亩,房屋430多间,布局谨严,精雕细镂,豪华壮美,四围有三道人工开挖的壕沟,四角建有高大的炮楼,护卫着其中普通百姓根本无法知晓的高贵生活。


李梦庚是李家圩子的末代主人,被选为国民党时期的国大代表;岳葫芦子也不是一般概念的土匪头子,在国民党时期,他先后被委任为霍邱县“自卫军大队长”“自卫团团长”“淮河挺进支队司令”兼“寿县县长”以及“中央反共自卫军第一纵队司令”等,是一支带有土匪性质的有组织的反动武装,那么这样一个人,便少不了要与李家圩子打交道,他们各怀戒心,相互提防,也相互利用,就像虎与狐的关系,有时还真说不清他们之间,谁是狐狸,谁是老虎,谁借谁的威风,谁在利用谁。


很多人当记得上世纪60年代有个作家叫李晓民,写过非常有名的长篇小说《平原枪声》和《破晓记》,《破晓记》里就是以豫皖交界为背景,写了这“三子”,影响很大。这样一来,茶庵子、岳葫芦子、李家圩子本来很平常的地点和人物,突然间都名震天下了。一说岳葫芦子,就觉得有江湖风云的激荡和传奇;一说茶庵子,就像那是一座历史名城。


岳岐山“葫芦”的外号,表明他从一开始就不是要做梁山好汉,杀富济贫,义薄云天,而是一个惯于看风使舵之人,先后投靠日本人和国民党,左右逢源,反反复复,横行无羁,就像一个扳不倒的“葫芦”,所以就得了个“葫芦”的绰号。这个绰号,有讽刺意味。至于茶庵子,不过豫皖交界的小集镇,猜想早年是有人为来往的商人、旅人,搭建一个草庵子,供人喝茶、歇脚,久了,就成了地名。小镇逢集的时候,街面上多半是乡下的农民,偶然有南北的商人光顾,也很少听到有小偷小摸作案。大概是在抗战胜利前的某一年的秋天,南京政府一位军界要员,回故乡为父亲修坟,只在茶庵子街上转悠了一番,回家中发现所带款子不翼而飞。此乃偏僻小镇,天高皇帝远,再大的官到此也无计可施,就像腾云驾雾的飞龙,一下深陷在小泥塘里了。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,就是这个道理。因此朋友很快为他找到了一个人,那人说:“稍安勿躁,待我来探探底。”这人这样说话,一听那口气,就知道他手中必是握有什么秘籍、绝技或联络图,十里八里的,白道黑道的,都在他的把控之中。这人不是别人,他就是这小小集市茶庵子的管理者,此人不拿国家俸禄不入政府编制,却有管理地方的神通。正如预测的那样,结果不出意外,丢失的款子原原本本回到了军界大人物的手中。其中的奥秘,这集镇管理者自然不会外传。这让人们可是认识了安阳山下的这个茶庵子,豫皖交界,四方通达,南来北往,仕宦商贾,三教九流,风云际会,果然是庙小,神仙大;地小,名声大;水小,花大。


茶庵子隶属安徽,应该说与我的出生、成长没有任何关系,但我却是一直对它记挂在怀。起因是半个多世纪前,那里一度是我少年梦想的地方。我发蒙读书是在古堆塘的一个私塾馆里,后来读《孟子》与《左传》等,老师不再讲解,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,受到阻碍与遏制,越不讲解,越想明白,越想深入去学习,探个究竟,以为老师都不能讲解的文章里不仅有学识,还有惊世的奥秘。有人劝我父亲,让把我送到茶庵子的私塾馆去,但终究父亲也没送我去,不明原因。尽管我始终没有去成,不知道那私塾馆在茶庵子的何处,更不知道私塾先生的确切名字以及学识水平,但我由此记住了茶庵子有个私塾馆。到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,我还在想着这茶庵子的私塾馆和私塾馆里的先生。有人说,他可能是从湖南农民运动讲习所回来的,来乡村播撒革命种子。这样一来,心存念想,不可自制,便以为我的想象说不定就是真的,因此只要有机会回到家乡,我就向人打听。后来有人跟我说,私塾馆是有位先生,叫刘亚伯,师者风范,学识丰厚,“四书五经”都可以开讲。听后我就更加遗憾了,以为当年我若能在他那里读书,就会一下变得出类拔萃,独步天下,锦心绣口,绝代风华。正因为如此,我就越想见到这个刘亚伯先生。几十年里,我多次去茶庵子,探访先生的去向,及至还想着他就是革命种子的传播者,是毛泽东的同路人。多少年来,茶庵子,私塾馆,先生,革命种子的传播者,都充满了我的美好想象。


人有时真是很奇妙,有些事情真是很奇妙,很多美好的东西,发现,恰恰都是虚无的。


茶庵子,人们未必知道,它曾经是全国著名中药材的产地。20世纪五六十年代之前,“固全虫”就在茶庵子这地方集散。“全虫”,俗名叫蝎子,生长在安阳山上,到了春秋两季,上山采药的人,搬起一块山石,往往能捉到好几条全虫。这里的全虫个头大,还多了两条腿,药店和医生都知道,八条腿的“全虫”药力强,是解毒排毒的首选药材。到了采药季节,全国各地中药采购商聚集到茶庵子收购,附近的小集镇都设有代购点,商贩们从来不愁这种全虫的销路,有多少,要多少。“全虫”前冠一个“固”字,是产地的标志,就是固始。可见“固始”全虫已是一个品牌,驰名天下,蝎子中的老大。其实早在民国时期,提起“固全虫”,开中药铺的老板们个个都会翘起大拇指称好。到了现在,几乎没人晓得了,很多时候我都想不明白,不知是中草药行业日渐萧条了,还是家乡如今就不产这种“固全虫”了,也不知道去安阳山搬开一块石头,还能不能捡上几条八条腿的蝎子来。


茶庵子很小,邮票大的地方,谈不上历史与文化,也无特别称奇的东西,却是因为有全国著名的四大地主庄园之一的李家圩子,又出了个土匪武装头子岳葫芦子,还有安阳山,固全虫,尤其是我想见却一直未曾见过的先生刘亚伯,跟梦一样,让我山高水长,梦牵魂绕;后来就连茶庵子也变得不真实起来,跟梦一样,让我心有戚戚焉,欲罢而不能。


在我这个年龄,可能一生就这样了;就像茶庵子,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悬浮着的念想,各不一样。人真奇妙,远远近近,虚虚实实,不知什么情景会让你记挂着,不知什么物事会牵动着你……


王店(上)


童年时一心想在地图上能找到我的出生地,仿佛这样就能“证明”自己的真实和存在。我的这种潜在意识一直都不曾改变。那时我见到地图,就感到惊喜。看完了地图又生出来一点抱怨,以为绘制地图的人不肯多画一个圆点,那时我十一二岁。后来终于在本县的一张地图上,找到了我的出生地,那是1952年,高兴得我逢人就讲。


当时许多县还没有自己的地图,固始县的这张地图,据说是由固始县前清的何进士绘制的。因为这极简单的原因,我很感谢他绘制了这张地图,对他肃然而生出敬意。河南固始县从科举制度兴起以来,一共出了97位进士,而我只对这何进士有一个特殊的记忆,一份特别的感情,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少年。


民国二十七年(公元1938年),我的家乡是一个大旱之年。秋天我就出生在安阳山下的王店村。母亲已经过了不惑之年,邻居们都说我母亲结了个“秋葫芦”。“秋葫芦”是我们当地的土话,意思是人生秋天,已无指望,却意外结果。正因为这“秋葫芦”来得晚,甚或也来得不易,在母亲的心里,我成了宝贝疙瘩,不仅受到百般呵护,事事也都超常地“惯”着。


王店是个小村,只有十几户人家,集中在一条南北通道的两边,小村很自然地被分为两半。东半边,有一排旅店的客房和几家住户。南头有一间杂货店和一间理发铺,理发铺南边是一个池塘。池塘之西,过了那条南北通道,就是大山奶奶庙。庙与王店相距不过百米,借着庙宇普照的佛光,小小的王店远近闻名。大路北头,一边是大片的农田,一边是安阳山山溪汇聚的水域。就在农田和南北通道之间,有一道一百多米长用花岗岩垒成的石墙。到了我记事的时候,石墙已经颓圮不堪,露出几处缺口,村里的顽童们可以由此爬上爬下。不知这石墙的建筑,当初用意何在,诸多的迹象告诉我,这其中必定有谜。


西半边,也有一排旅店的客房和几家住户。客房有五六间,还有饭馆,都不在街面,而在大厅里。大厅像是聚会的大厅,中间相通。这旅店的老板是我同学的父亲,因此我在夏天可以常常来大厅纳凉。除了北头的两家小户人家外,其它住户的房子,不是南北走向而是向西延伸。靠南头有一大片菜地,菜园的篱笆,除了临水的一面,大部分建在断壁之上。临水的一面在菜园的西边,是一汪水塘,波光粼粼,清澈而丰沛,菜地的主人,由此汲水浇园灌溉。这断壁和池塘边沿,也都是用花岗岩砌成的。记忆中池塘很大,我六岁的时候,曾经不小心落入这个池塘,险些溺水而亡。


西半边的房舍、池塘以及池塘边石砌的洗涮码头,都表明这里历史上是大户人家的宅子。如今仍然留存一个好大的院子,前庭三间,另有偏房、厨房和磨房;堂屋四间。这四间堂屋,好像是由楼房改造而成,阔气犹存,气派似乎谈不上。但由楼房改建的堂屋高出地面约有一米多,在附近的农村房舍中也绝无仅有。再则,墙壁根部全部由花岗岩砌成,墙体有重新修建的痕迹,看上去没有墙根那样的规则,不得不使人去想这些房屋及院落,经历了怎样年代的风雨洗礼,今天已经没有人可以说得清楚。父亲偶尔提到,说王店原名叫王家楼,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

这所高大房子的后边有一块空地,是这小村里孩子们的乐园,约有一亩大小。地面上到处是残砖碎瓦。瓦是青瓦,砖是大块的古砖,后来我读中学时才知道那是汉砖,也早被文物部门收购去了。村里的孩子们,早早晚晚便来这里玩耍。他们就把砖一块块地摞起来,在一定的距离外,用瓦片向目标投掷,以击倒的砖块多少记录成绩,排出名次。这样的游戏,我们那些孩子玩得大汗淋漓,比赛中个个不肯罢手,都想得到好的成绩。直到大人们厉声吆喝,到了该吃饭的时候,才很不情愿地离开,临走时用袖子揩一揩脸上的汗,以免因此再遭到父母的责骂。下午这样的游戏还会继续。


整个西半边,东一棵西一棵,分布着高大的树木,那挺拔的栗树,像站岗的哨兵。有了它们,小村的气势很有些不平凡。夏天里,还有好多的杨柳、槐树、椿树、苦楝树等等,有的亭亭如盖,有的婀娜多姿,有的风姿绰约,立在房前屋后的池塘边,像许多仙女撑着伞。微风吹来,沙沙作响,是她们在与哨兵窃窃私语吧。


一片竹园把村院衬托得十分静谧秀气,也把西半边真实的面目掩盖了起来。路过这里的南北商人会认为这西半边一定是阔人家的庄园。


王店小村有令后人不解的背景。读了一些书又把来自民间的各种传说汇集起来之后,我开始认识到王店这地方,该是历史上称为闽王的王审知的故居,也就是说,王店至迟也是唐代的古村。


如果根据我关于这小村的描述,绘制成一张平面图,你不难发现,历史上的王店小村可能是个水圩子,圩子的大门,可能朝北或者朝东。至于那百米石墙,当是王店古村被毁后,经过一番运作改造所留下的历史遗迹。那时唐朝的地方官府为了抹掉人们关于这古村的历史记忆,挖空心思出炉了一个村落重建计划。花岗岩还是那些花岗岩,而用这些花岗岩筑成了一道石墙,这样在视觉和“意念”上,古村仿佛就再也不是原先的古村,花岗岩也就成了新的花岗岩了。


王店小村,到处有花岗岩石块。这么多石块的采集和运输,不是一般的大户人家所可能承担得起的。而王审知三兄弟带领乡亲告别安阳山,渡长江,翻崇山,到达闽粤之前,王审知的五世祖王晔,就曾做过唐代的固始县令,王审知的长兄王潮也曾做过县衙的小吏,掌管钱粮。王晔因兴修水利有功,后来晋升定城宰时,民众爱戴,再三挽留,于是留家于固始东乡,动用人力、物力、财力,在安阳山就地开采石料,大兴土木,修建住宅,当时乃在情理之中。


花岗岩的采集运输以及王店古村的施工建设非一日之功,可能历时几十年上百年,甚至更长的时间,因此给王店小村留下了特别的历史遗存和印记。只是诸多史书都不曾记载这件事,其中原委和奥秘,我会在稍后的篇章中逐步交代。


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,王店小村曾经先后作为村公所、乡政府办公的地方,成了附近许多村子的政治活动中心。今天它已经是面貌全新的小村庄,南北通道向东移了近百米。大山奶奶庙的遗址尚存,其余的历史痕迹再也无处寻觅。至于现今安阳山山顶之上的大山奶奶庙,是近些年为配合闽台与海外寻根文化的兴起而新建的,庞大的建筑替代了我的记忆,并给游子思乡一个可指认的实体的情感寄托。


王店(下)


茫茫百里,蛙鸣蝶舞,杨柳依依,风景如画。这是对蓼东平原鱼米之乡的赞美。古村王店就在这不是江南胜似江南的蓼东平原上。小紫河千曲百绕,冲出了蓼东平原的东大岗,流入泉河。它从东南方向把王店小村相邻的南圩北营都围聚到安阳山下,小紫河成了王店村与附近村落的自然分界线。泉河与史河一东一西,像两条银色的练带,婉娫北去,汇入淮河,再流入大海,紫河是陪伴泉河一路而行的小兄弟。


豫皖交界,一条南北通道经过,王店就成了南北物资交流的必经之地。南方的茶叶、桐油、山漆等土特产,北方的猪、小麦、临水集的大曲酒等,分别在南部大别山下的叶集和北部淮河岸边的三河尖两地集散。居于要冲之地的王店,旅馆、饭店也就应运而生。南北商人都知道安阳山下有个风景美丽的小村,又有个香火旺盛的“大山奶奶庙”。这山村的住户、店铺并不气派,也不轩阔,却有了街道集市的某些特征。现实与历史二者相碰撞,便有了“王店”这个名字。“王”是这个小村落的历史记忆,“店”则是这里的旅店、饭店、商店的现实写照。小村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叫作王店,已经难以说清楚了。但它的历史实在是不该被遗忘的。


20世纪初,固始商业发达,集市兴旺,曾有“一黎、二蒋、三滩、四往,不如三河尖一个晚上”的说法。这个说法包含有这样一些信息,既是说固始县的黎集、蒋集、郭陆滩、往流几大集市的贸易红火,同时表明三河尖由这几大贸易区的物资集聚支撑,好不繁荣和兴隆,及至说“不如三河尖一个晚上”,可能是实情,也不免有夸张。正是在这个时期,去三河尖的“必经之路”王店,就成了不眠之村店,满街都是“住店”的人,迎来送往,24小时值班,昼夜不停,很像一个大集镇那样活跃,货物车载马驮,商人络绎不绝。晴天,大路上尘土飞扬,那是有商队经过吧;半夜里,你听到“嘿,嘿,嘿”的吆喝声,那是赶牲口的商人正起早赶路呢。


到了20世纪40年代末,战争不断,乱世景象,豫皖交界处及至安阳山一带土匪猖獗,抢劫、绑票、杀人越货的事时有发生,据说这些都是大土匪“岳葫芦子”的人干的。泉河铺街上南头的万家,粮行生意兴旺,名声在外。土匪绑起这粮行主人,逼他交出银元,数额少了不行,稍有迟疑就用火把他活活燎死在屋里。头发被烧焦,面目全非,惨不忍赌。街上几家中等商户也被洗劫一空。曾经传言岳葫芦子杀富济贫不见事实,民众所见却是他们打家劫舍,杀人越货,完全违背了当初拉杆子上山许下的“豪言壮语”,搞得豫皖交界,人心惶惶。因此南北商人不敢再来往于这条大道,从此王店也就萧条了,只有在每年十月十五大山奶奶庙会期间,尚可热闹一阵。


当然王店的萧条,土匪与乱世是一个原因,但主要的还是近代陆路交通的兴起,迅速取代了航运,淮河边上的三河尖也因此很快失去了物质集散地的优势,南北的货物运输有了多种途径,王店就不再是“必经之路”了,没有了商客,饭店、旅店及所有服务业就只能关门歇业,繁华不复再现。


说到此,我不得不作个补充。在王店商业发达的鼎盛期,妓女也出现了,就像她们原本是与服务业伴生的必然产物。在王店这地方,那个时期,总是有那么一些人家,从事着这人类最古老的职业,就像暗角开着的不败的花朵。前一户人家的某人,因为年老色衰,凋谢了,或者因为什么别的原因而退出历史,不知何时就会有另一户人家接替继续,新开出一朵花来。只要有需求,就会有市场,只要有市场,就会有供给,不乏好货色。就像王店的那些妖冶妩媚的女人,如火撩人,如花娇艳,如水温柔,怎不让人蠢蠢欲动,想入非非。一些人,主要是外地人,更多的是商贩,长途贩运,单调寂寞,人又年轻,精力过剩,兜里又揣有钱,就不安分,且总能闻香而至,找到这里,不谋而能合作。


走到一起,不论是老雇主还是新面孔,有意思的是他们都能相见如故,说说笑笑,很快便能亲热起来,像是两个思念已久、等待多年的恋人。需要说明的是,王店的这些个女人,都不是职业妓女,家中有男人,男人多是眼睛不好使,或者腿脚不大灵便的;腿脚不灵者走动不便反应迟钝,视力不好者,眼前一片模糊,什么也看不清,即便能看清,也假装看不见。因而这古老的职业平台在王店既不惹人眼,又相当默契和安全,仿佛俩人不是龌龊的买卖关系,而有着偷情的意味。但是王店地面狭小,“野花”又开得稀稀拉拉,明处不藏贼,兔子乌龟在草丛中爬行,山鹰早就发现了它们。王店经营此职业的是哪几家,是哪几个女人,几乎人所共知,相互间十分熟识,只是不明说罢了。当地军政学界以及稍有些头脸的人,一般不到此地招摇,怕没吃到鱼,惹了一身腥,丢了名分。“岳葫芦子”们,却常常到此处寻欢,看来这种职业也有层次区分。


王店随时势走向萧条,历史盛衰,新旧更替,仿佛只在转瞬间,妓女、土匪、商家、官人一下子都不见了,就像他们都不曾存在一样。


王店自然还在,还在安阳山下,土地肥沃,林木丰茂,山高水长,你知道,它早已不是那个王店了。


高思全夫妇


作者简介:高思全,固始泉河铺人,泉河铺在安阳山下,固称安阳山人。早年毕业于郑州大学,曾执教于固始张广完中、固始高中、信阳教育学院,退休后一直坚持业余写作,遂成散文集《安山记忆:一个人的地方志》一书,即将出版,这里选取序言和部分章节,以飨读者。


(编辑 刘宏冰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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